（原标题：你的视角 即你的生活真实）

在今年的日本利贺夏季演出季上，我看到了铃木忠志改编自太宰治小说的戏剧《咔哧咔哧山》。剧中故事流传已久：丑陋而贪吃的狸子爱上了貌美的兔子，有一天，为了逃命，狸子杀死了捉住它的老婆婆。为了给老婆婆复仇，也因为恼怒于狸子的胡搅蛮缠，兔子设计了一个个陷阱，而狸子一次次错以为兔子爱上了自己，直到被兔子骗至湖心溺水而亡。

《咔哧咔哧山》本来是格林童话式的民间故事，但经过太宰治和铃木忠志的再创造，狸子和兔子的故事只能被理解为人类的寓言。太宰治似乎对人与人的沟通不抱有任何希望，在他笔下，人们彼此错看，在错看的基础上视对方为知己；而铃木忠志的舞台上，荒诞之美传递出的是类似的末世情感，或者说，是一幅幅有待被精神之力救赎的人间景象。那只狸子，让我想到自己在生活中的盲目程度或许并不比它低多少，想到究竟什么才是生活的本来面目，以及这种追问的意义。

这种庸人自扰的追问在利贺村这个地方，并不觉得荒唐。

上世纪七十年代，铃木忠志和志同道合者从东京来到这个深山里的村子，从默默无闻渐成传奇。连续两个夏天走进利贺村，最让我喜欢的是“百濑川”的河水声，无休止、错落有致的虫鸣，以及瞬息万变的日光与云、日光与树林的交错。虽然每年都有千余名观众来到这里，奇怪的是，只有在每晚两场演出前才能看到众人的身影。于是，当我白天沿河而行，利贺村的山、水、风、光，变又不变地环绕左右，似乎想告诉我些什么。想告诉我些什么呢？利贺是一块“飞地”，让我暂时抽身于日常生活，走进一个永远不会变化的凝滞的时空，推动我去探求生活的本质和真实。

所谓生活的真实究竟能否抵达？在利贺，我想到了自己前不久在上海对白俄罗斯女作家阿列克谢耶维奇的采访。人们多用“非虚构写作”来定位她的作品，我认为不如用“非虚构小说”这个不被认可的词来概括：文学性的“创作”是她作品的本质。非虚构写作是她的工作方法，她通过邀请众人讲述来和自己共同完成对生活真相的追问，并最终经由自己的“创作”，为读者拼凑出一个拼图式的生活样貌：每人持拼图一角，并且是女作家眼中的那一角。

《咔哧咔哧山》里的狸子，给了我一个与往日不同的视角，去回想不远处的过去。在上海采访阿列克谢耶维奇期间，我住在当地一家民宿。我很难控制自己不去在心里“概括”民宿主人的生活，毕竟我只是一个小小的标点符号，插入到民宿主人流动的生活叙事中。抵达当晚，我看到女主人巧手慧心地摆放新买回家的漂亮餐盘；第二天清早，男主人骑着他的“小电驴”载着我提前到达工作地点；当天深夜，工作告一段落，我坐到沙发上，看他们在现代装置“雨屋”里的照片……所有细节，为我一点点拼贴出这家主人生活的版图，色彩鲜明。但是，这仅仅是“我以为”的他们。反之亦然。

今夏的利贺之行，我第一次见到以歌舞伎研究著称的日本戏剧评论家渡边保。他和铃木忠志，以及另一位评论家在今年的演出季中有一个对谈。对谈中，快八十岁的渡边保“开玩笑式”地说：“我做了一辈子的戏剧评论——我自己的生活是什么呢？”我很想知道他对这句自问的回答，他是否会归于虚无？然而，他给我的回答：“我的生活就是戏剧。”我以为的他和实际上的他不同。

我还想继续一探究竟，但交谈被剧团的工作人员打断：铃木忠志和太太广子女士邀请大家去参加冷餐会。在聚会上，我注意到和铃木忠志合作多年，最早在《李尔王》中饰演主角李尔的德国演员盖茨。盖茨在德国有一定声望，他和许多主流剧院合作，也喜欢录制广播剧，虽然很忙，但几乎每年夏天他都会来到利贺。此时他正坐在众人之外：角落一把木椅子上，身边点着一盏乳白色台灯。

“我可以坐在这吗？”我走过去。

“当然。”盖茨抬起头。微笑着，满眼落寞。

平日里寡言的他今天穿着一件红色套头毛衣，戴着一副橙色眼镜。“今天这里的party很好，我特意穿了红色，东方的文化。但是参加party的他们其实并不知道这里究竟意味什么，”我安静地注视着盖茨，“这里已不再是我记忆中的样子。我们曾经在这里排练，一次次，一天天地排练……这里不再属于我了……铃木先生和齐藤女士，他们两个人对我来说太重要了。”

盖茨停下来，又忽然抬起宽大的手，指向正前方：那是铃木忠志为四年前因病离世的齐藤设置的纪念室，“我非常非常想她。接受她已经离开……真的，真的，太难了。”齐藤郁子，SCOT剧团创始人之一、剧团三十多年的制作人。我相信甚至好奇她人生的丰厚，但已无处探寻。

盖茨的英语断断续续，但是每一个字都很用力，都是深思熟虑后的确定无疑。我不知道盖茨的讲述在时间的概念上有多久，我也好像从未如此专注地“望尽”一个人。他已松弛的脸庞、刀刻斧凿般的皱纹，他蓄满了情感的眼睛，他充满力量的回忆，让我毫无准备地被带入一个与此时此地平行存在的时空里。同一个夜晚，同一栋屋中，我、盖茨、冷餐会上的其他人，见到的都是不同的景象。

我曾经相信真相只能是惟一的。如今，我认为真相是不可穷尽的。对于生活，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版本和注脚。从这个角度来说，我们终其一生，却只是活在自己的世界里。生命中可遇不可求和想逃逃不开的人和自我、人与人的正面交汇，便是从一种生活真实走向另一种真实的征途。

(原标题：你的视角 即你的生活真实)